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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作家相片佳芸 謝

阿基里斯之歌 The Song of Achilles: 英雄之所以為英雄


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著迷於一本書了,大概長約一年之久,而睽違一年,終於又出現一本讓我哭著讀完的書。


長矛從我的髮際掠過,近得如同愛人的氣息。

這也要多虧於譯者使用文字的功力之細膩,翻譯小說最要不得的,往往是用字遣詞失去原文的優美與含意,我也在讀完那一刻決心要去收購中英兩個版本。

他側身看著我。金色的瀏海遮住他的眼睛;他吹散它們。「我叫阿基里斯。」 阿基里斯一登場就太俊美,足以超越我們所描繪出來的任何模樣。

我們知道阿基里斯以俊美、驍勇善戰、以及他半人半神的血統聞名,可是我們不知道,一個男人的俊,原來是能美到堪稱藝術的地步,倘若親眼所見,膝蓋自然會顫抖跪下吧。

阿基里斯之歌是根據荷馬史詩Iliad所衍生出來的故事,談論的是奴隸帕特羅克洛斯與阿基里斯超越主從關係的友情,以及愛情。


在原本的荷馬史詩裡,阿基里斯為了摯友的死亡,當著眾人的面嚎啕大哭,他過於心碎而悲痛的神情、他陷入的極度憤怒、以及他襲向仇人赫克特的殺意⋯⋯一切的情感都彷彿太過分。


是什麼樣的一個人,是什麼樣的死亡,讓一個殺敵無數的一世英雄,竟也陷入悲痛欲絕的境界,後世的人們試圖窺探他們神秘的關係,但我想僅僅「愛情」二字,還是下得太過輕率。

書中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描寫,讓讀者藉由帕特羅克洛斯的眼,看見那個大英雄阿基里斯,也看見他們逐漸變化的關係、逐漸走近的距離。

從他們幼年時代初相識、他們共同玩耍、練習打鬥技巧⋯⋯到他們開始相互注視,互相關注著彼此從男孩長成男人。


他們的眼神裡傳達了太多情感,深情凝視下不曾遺漏對方任何微小的身體變化,作者從來都沒有明說他們互相喜歡,可是我們在字裡行間裡,早已讀到裡頭藏著他們毫不露骨的愛。


不得不令人讚嘆作者的功力,乃至於他們做愛,卻都能寫的毫不令人羞澀,同時又足以表達一切的情慾。


少一個字太薄,添一個字太贅。



讀希臘史詩真的會讓人覺得彷彿一切都沒有救贖,人終究逃脫不了諸神裁定的命運,可它就好看在其中卻又夾雜了一點希望,儘管戰勝不了命運,人卻仍可以選擇與之對抗。

很多人點評此書,一致認為先看了這本書,再去看Iliad才不會被無聊死,但我完全持相反意見,正因為先瞭解了最初的故事,看這本書如何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曾經熟悉的故事才更有趣。

讀者站在一個全知的角度閱讀,好像自己也是希臘諸神,守望著這場特洛伊戰爭,你知道誰將血灑戰場,卻仍為了他在世時的情感動容。


起初讀Iliad我的確也覺得無聊,要是有人剛進大學就馬上嚷嚷熱愛史詩研究,那這個人大概有那麼一點不對勁,但荷馬史詩自然有它的價值,至少打仗的地方是相當精彩的,而赫克特死掉的那一刻更讓我揪心不已。


閱讀Iliad的時候,我的體悟還不夠,我無法想像一世英雄因為摯友的死亡崩潰大哭的模樣,我讀不懂他的眼淚和悔恨,更沒看透他拖行赫克特屍體時的眼神。


而我無法諒解阿基里斯,明明都已經報完仇了,為什麼卻還用戰車拖行赫克特的屍體?我覺得阿基里斯既傲慢又毫無人性,但看完阿基里斯之歌,我想我錯了。


倘若我是阿基里斯,肯定也沒有辦法承受帕特羅克洛斯的死,沒有辦法接受最重要的人幾乎是因為自己而死,大英雄阿基里斯驍勇善戰,卻連自己愛人的性命都保護不了。


他恨赫克特的無情,也恨他自己,他拖行赫克特屍體的眼神,並不是帶著報復成功的驕矜自滿,是滿溢著無限的自責與身而為人的無能為力。


「我最後心裡掛念的是:阿基里斯。」帕特羅克洛斯一直極力地在避免的命運,終究還是逃脫不了,諷刺的卻是,他不知道,原來他最想要迴避的結局,卻是透過自己觸發了。

女神的預言只說了阿基里斯必將戰死沙場,而赫克特必早於阿基里斯死亡,帕特羅克洛斯知道,唯有最強大的戰士阿基里斯能致赫克特於死地,他要阿基里斯千萬別殺了赫克特,以此延命。


阿基里斯說他絕不會,他與赫克特有什麼仇呢?他那一笑,帶著不知命運的天真無邪,讀來令人心痛不已。

阿基里斯還不知道,他終將殺死赫克特,而他自己也會隨之殞落。


只看到一隻沾著青草的腳露在外頭晃蕩著。權充使用的裹屍布露出了蓬亂的頭髮。麻木逐漸轉變成憐憫,最後一刻,是崩潰。

阿基里斯對著母親大吼的那聲「我也是凡人!」也實在令我痛心,面對不斷否定身為凡人的帕特羅克洛斯,始終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為神的母親,人類生命的消亡當然不足惜,她無法明白兒子眼中的憤怒,也無法阻止他走向自滅的命運。


書中描寫到阿基里斯追著身著阿基里斯舊盔甲的赫克特,像是他自己要殺死自己一般,我讀Iliad的時候從來沒這麼想過,可愛人已死,世間再無值得留念之物,阿基里斯此刻求死若渴:當他的臉落在地上時,阿基里斯笑了。

彷彿唯有死亡能讓愛情永垂不朽。



帕特羅克洛斯還不知道自己早死的命運,卻曾在心裡無數次的祈禱,別留下他自己一個人,他無數次的在心裡確認過這份愛,他與自己約定只要阿基里斯還需要他,他就永遠都不會離開他。


他當然看不透阿基里斯的內心,可阿基里斯自然也不會希望自己獨活,身為隨從必須永遠追隨在自己身側,身為愛人更是應該在每個夜晚握緊彼此的雙手。

帕特羅克洛斯代替阿基里斯出征前,想著還有好多話沒跟阿基里斯說,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秘密的,他想著下一次,卻仍然不知道死亡正朝著他們逼近。


「如果你非出征不可,那我也會跟你一起去。」阿基里斯曾經對他這麼說過,可最終卻是他陪著阿基里斯走向戰場,迎向他們的死亡。

帕特羅克洛斯始終認為上了戰場後的阿基里斯變了,冷血無情,身上的血腥味讓他變得遙遠而陌生,然而阿基里斯大概也覺得帕特羅克洛斯變了,因為布莉澀絲的介入,擋在他們的愛之間,阿基里斯害怕帕特羅克洛斯選擇離開自己,他甚至不准布莉澀絲靠近或碰觸帕特羅克洛斯的屍體。


可終究是當局者迷,布莉澀絲全然明白,帕特羅克洛斯沒辦法像愛阿基里斯那樣愛上自己。

我告訴自己,即使在黑暗中,即使他喬裝改扮,我一定認得他的臉孔。哪怕我陷入瘋狂,也是一樣。

帕特羅克洛斯曾想過,他會娶她為妻,如果他這輩子沒遇見阿基里斯的話。


是阿,如果他沒遇見阿基里斯,大約也會覺得此刻身旁的女人才是真愛吧,可十歲那年他們相遇,而他無法自拔地陷入那對綠色眼眸耀眼的注視裡,他們相伴、相戀、生死與共,連骨灰都得混在一起。


女神始終希望世人記得自己的兒子是多偉大的戰士,希望他能變成神,希望他名震天下,可這些從來都不是阿基里斯真正希望的。

他曾經發瘋似的渴求過名譽,卻在最後回想起自己祈求的,從來都只是那人的愛,他要他們死後葬在一起,要世人記得他們,而不是他。


可命運不會輕易遂了他的遺願,在阿基里斯雄偉的墓碑上,寫滿了他這輩子殺敵無數的功績,卻不見任何一角刻著愛人的名字。

世人會記得曾有過一個在戰場上雷厲風行的戰士,卻會逐漸遺忘他堅不可摧的金色盔甲之下,包藏著他最濃烈的愛,像他那頭宛若火焰的金髮,大英雄終究是個會愛上他人的人類。


最終女神選擇釋然與成全,在兒子的墓碑上,在他的名字旁刻上帕特羅克洛斯的名字,隨從應該要待在王子身邊,一步也不離,死後亦如此。


在黑暗中,兩道身影在無望而沈重的黃昏中相會,他們雙手緊握,光明如同一百個金甕從太陽傾洩般照耀大地。

在無光的冥府裡,他們兩人終於得以相認,長此以往,再沒有任何戰爭能夠切割彼此的愛。



看這本書的小插曲是,電風扇不小心吹開了書封,露出了封面的內頁,我才發現這本書刻意做了雙封面的設計,露在外頭的是阿基里斯的頭盔,而裡頭是大英雄與他的愛人。


我驚訝於自己的發現,卻有種命運感,好像這秘密本就該被我發現。


妹妹在一旁看見了,問我為什麼不乾脆幫書換個封面。


可是世間有些情感,說的太破反倒失了新意。


我以前不懂得阿基里斯的好,是因為我只看見他半神的血統,可阿基里斯最美好的那一面,原是他身上最脆弱的半人血統:柔弱的人性和火炬般的壽命。

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,我想是因為他們身上背負著命運的悲劇性,可一個值得記掛的英雄,我想還得要帶點人性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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